山海一体,大湾区的百年潮
赵口袋
2019年6月,我随着一个参访团,探访了香港的金管局和港交所,从金管局顶层俯瞰港岛,密密匝匝的摩天大楼,像一支支细长的铅笔,簇拥在中环附近,争相比高,指向天际;结束访问后,我们乘车返回深圳,从元朗的深圳湾公路大桥过境,一路畅行无阻,不多时就到达深圳南山。
还记得在大桥上的气象,引得全车人惊叹!两边都是海水,在浓云的笼盖之下,山与海竟浑然一体,氤氲的气氛弥漫整个湾区,混沌苍茫,竟一时找不到地平线。
深圳湾,就是粤港澳大湾区里的一个小湾,而大湾区里的山与海,从来都是一个整体。一天的行程,让我有了这样的遐思:香港、澳门和珠三角的9个城市,从来就是一个湾区、一个整体,竟是怎样的杯葛,让他们有今天的悲喜故事。
这样的离断与融合,不也正是中国一百多年来叩问世界的进程吗?
一、一江多湾
从地理地形图上看,珠江口入海口的这个大湾区,坐北朝南呈倒立U型,三面环山,朝南面海。
三条江流冲破山形阻隔奔流入湾,在西江、北江和东江的联合冲积下,珠江三角洲一直在缓慢成长中,这块平原地跨北回归线,大部分地区属于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夏长冬暖,雨量充足。
珠江径流量仅次于长江,通航能力超强,沿着三条江上溯,能通达到岭南各地,尤其是西江,可以一直到广西和贵州和云南。
历史上,秦始皇和汉武帝曾对南越先后两次大规模用兵,让岭南归于中原王朝的版图,郡县制推行到岭南,从此中央政令可以贯彻到珠江口,湾区成为南中国的一隅。
珠江流域河网密布,所有的城市都能通过珠江水系入海,珠江口大湾套小湾,密布着天然的深水良港。在漫长的历史时期,赶海的渔民,一直是这里的主人。甚至,世世代代在船上生活的疍民,也在这些港湾的庇佑下,顽强地生存至今。
因为水系发达,这里的农作物一年两熟或一年三熟,成了桑蚕之乡、蔗糖之乡和果蔬花木之乡。顺德一带的桑基鱼塘久负盛名,人们用基堤围成鱼塘,堤上种桑树,用桑叶养蚕,蚕屎和蚕蛹喂鱼,塘泥再上基来肥桑树,构成了循环的人工生态系统,凸显了中国这个农耕民族的智慧和生态观。
二、帝国南门
唐开元年间,宰相张九龄开凿大庾岭路,使赣江—大庾岭路成了南下两广的交通孔道。之前,大庾岭横在广东和江西之间,一直是江南到和岭南的天然屏障。
大庾岭路的开凿,成功地将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联通起来。从北到南,沿着大运河——长江——赣江——大庾岭路——珠江——广州,这条商道从此成为南北贸易的总干线,被称之为“京广大水道”。
经由这个南北通衢,岭南与王朝之间的沟通加强了。宋代,除了岭南的铜和盐等战略物资,从海外运来的货物也通过这条路运往北方。“商贾如云,货物如雨,万足践履,冬无寒土”。这条古道极大地促进了南北之间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交流,使得岭南在宋代以后大踏步前进,迅速缩小了与中原的文明差距,到明代时已几无差别。
而中原人大规模迁入岭南,也是通过这条古道。经过两宋、明末的两次移民高潮,大湾区逐渐形成了两大民系——广府人、客家人。两大民系长期保持着各自的生活习俗、文化意识和性格特征。
时至今日,广府民系主要分布在广州、佛山、东莞等地,客家民系则主要分布在惠州和深圳龙岗等地。
1757年,随着乾隆皇帝一则上谕颁行:清帝国仅留粤海关一口对外通商,清朝的对外贸易锁定在广州,这条唯一幸存的海上丝绸之路,很快让“十三行”达到了巅峰。
位于珠江边上十三行口岸,洋船聚集、洋商众多,通往欧洲、拉美、南亚、东洋和大洋洲的环球贸易航线,在这里汇集。鸦片战争前,清朝对外贸易保持出超,大量的白银从这里流入中国,“十三行”成为“天子南库”。
2001年,美国一家报纸评选千年以来全球最富有的50人,一个叫伍秉鉴的中国行商曾位列其中。当时,伍秉鉴的资产有两千万两银子,相当于清朝全年的财政收入的一半儿。
一口通商的畸形贸易政策,客观上成就了当时中西方的贸易中心——广州,而在广州的辐射下,大湾区也进入了一个经济文化的辉煌时代。
葡萄牙人蹈海而来,寻求在大湾区谋一处停驻的所在。大皇帝认为,予夷人在荒僻的海疆上一小块土地,为朝廷带来收入和西洋的奇巧商品,并不损害天朝利益。“我视之如鸡肋,人纳之如珍宝”,葡萄牙人奇迹般的在450多年前,就在珠江口取得了一小块土地,这便是澳门。
1842年,英国人通过坚船利炮,轰开了清帝国的南大门,获得了香港岛,在随后的1860年、1898年,又相继取得九龙半岛和深圳河以南的新界地区1100平方公里的总面积。
沉睡的中国,在外力作用下打开国门,迎接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世界进入了大航海时代,工业革命催生了一批又一批冒险家,经由这里登陆中国。
不过,冒险精神并非西方航海家独有。汹涌的南海,自古就陶冶了一批闯海的勇士,在与海的搏斗中寻找生机。于是,在西洋商人纷至沓来之时,中国的三大移民潮——“下南洋”,也在湾区内进入高潮。
被誉为“中国第一侨乡”的江门,就位于湾区西岸,从晚清开始,一批又一批的江门五邑人飘洋过海,到海外谋生、淘金。他们的足迹遍及马来西亚、印尼诸国,还远涉了美国和加拿大。“喜鹊喜,贺新年,阿爸金山去赚钱;赚得金银千万两,返来起屋兼买田。”一首流传至今的侨乡民谣,保存着人们朴素的致富梦想,他们在异国他乡开辟农田、挖掘矿产、经营商业、苦力劳作等,开枝散叶,成长为中国近代以来的商业劲旅。
西方的商人不断涌入这片土地,而勇闯南洋的人们也不断把财富和海外见闻带回来,不同的思潮和观念在这里碰撞、孕育、生发……近代的大湾区,涌现了一大批优秀的政治家、外交家、企业家和科学家,这批能人志士,又将这些新的思潮和观念,逐渐向北输出,推动着昏睡的中国缓慢苏醒。
三、南粤春潮
一百多年来,这片湾区经历了最为深刻和复杂的命运转折,意识形态的深壑,曾经使得大陆是大陆,港澳是港澳,虽为近邻却彼此远观,直到改革开放的春潮奔涌而来。
80年代,电视剧《外来妹》曾风靡中国,它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优先发展的广东珠三角,是内陆许多年轻人眼中的天堂,北方一个小山村里的6名青年男女,怀着梦想奔赴那里打工,那里有很多纺织、玩具工厂。
不同的气候地理,不同的人文环境,外来妹们遭遇着各种冲突。而穿着西装的香港老板,也在适应着大陆不断变化的社会气象,他们很多人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华侨——应该说是他们的后代。
香港与珠三角的区域经济合作,形成了“前店后厂”的关系,港商们开设的“三来一补”企业,借助香港这个窗口出口,工厂则设在深圳和珠三角,形成了优势互补、互惠互利的关系。
从此,通过香港这个自由贸易港,珠三角融入了世界的贸易链条中。大批港台玩具企业、纺织服装企业的到来,带来了生产设备和技术,也带来了管理模式和海外订单,至上世纪90年代末,产业逐渐向东莞、广州、中山、珠海地区等地扩展,将这个区域连接为一个利益十分紧密的板块。
这孕育商机的地方,也引发了持续30多年的打工潮,梦想催促着人们奔赴远方,无数个打工仔打工妹们,从中国大地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2009年,我第一次走出广州火车站,看到汹涌的打工人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操着各种乡音的青年男女,在这里快速分流,登上驶向各个方向的客车,快速分散到珠三角各地的工厂。
曾经,深圳80%的人口为外来人口,外来人口中又有80%是农民工。放眼全中国,只有以深圳为代表的大湾区,才有着如此特殊的人口结构。
那次,我正是怀着那样的憧憬,来到这里采访,遇到了一个“外来妹”,倾听她的故事,来自四川大山里的她,初中辍学后来到东莞,默默地开始奋斗,在长安镇的一个家具企业,她从普通的流水线工人,到办公室文员,渐次成长为工厂的高级管理者。
她在那一年成功入籍了东莞,并与一位帅气的警官结了婚,讲到这时,露出了一个略带羞涩并无限欣慰的笑容。至此,这个笑容便深刻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或许那就是梦想实现了的美妙!
大湾区,就是一片承载梦想的土地。
香港也受惠于这样的地缘条件,成为世界贸易体系中的东方枢纽。背靠大陆,香港维多利亚港的船只昼夜不停,吞吐着进出东方大陆的货物。而身穿红色马甲的港交所交易员,则挥舞手势,让来自全球的金钱流入流出。
“东方之珠,整夜未眠,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那首著名的《东方之珠》的歌曲,形象地唱出了香港的历史和地位。
四、世界工厂
全长近50公里的港珠澳大桥,连接着香港大屿山、澳门半岛和珠海市三地,宛若一条蛟龙,蜿蜒腾越于蔚蓝色的海面上。
这片海湾同时有着世界上最繁忙的黄金海运航线,有4000艘轮船每天穿梭往来。广佛同城化,深港同城化,高铁、高速公路,以及相互延伸的地铁,已经将几个城市紧紧抱在一起。越来越多的地铁跨越城市边界,将都市圈连成一片。
湾区成为一个体量庞大的城市群——它以不到中国1%的土地面积和5%的人口,创造了约12%的GDP。
这样的成就并非一蹴而就,湾区也经历了几次产业阵痛。2010年前后,港台老板们遭遇到全球金融危机的寒流,广州三元里1000多家服装工厂陷入危机,依靠劳动力成本谋取的贸易地位,日益难以为继。
全中国都在反思,全球贸易的微笑曲线背后,是中国制造的辛酸无奈:在产品高附加值的设计研发端和品牌销售端,都不在国内,只有加工装配在中国、在珠三角,中国人赚得是血汗钱。珠三角要腾笼换鸟,让制造业升级换代。
从此,珠三角进入一个全新的工业化时代,在电子信息、装备制造、石油化工、金属和非金属制造、生物医药和日用轻工等诸多领域,这里缔造了一批又一批企业,形成了完整的制造业体系,在全球范围内首屈一指。
我曾经到访的东莞长安镇,面积不到100平方公里,常住人口近百万人,地区生产总值超600亿元,进出口额超2500亿元。如今,全球每6台手机就有1台产自这里,OPPO和vivo两个品牌同在东莞长安镇诞生,两个品牌跻身全球市场份额排行榜前五。
另一个典型代表是佛山,作为制造业重镇,这里几乎涵盖了所有门类的工业,崛起了一大批制造业明星企业。如今,工业机器人是佛山制造的新标配,它们已经应用在了冲压车间、纺织生产线上、装配生产线上。
大湾区,已经成为中国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区域,各个产业之间的分工协作十分紧密,像一个精工制造的瑞士钟表,相互咬合,互相带动,大湾区也在向周边地区输出他的价值链,由珠江东西两岸的工业走廊,成了全世界极具竞争力的产业集群。
如今,东南亚一些国家、例如越南,也像中国改革开放早期那样,推出各种优惠政策,吸引中国的制造企业去落户。而中国内地不少地方也纷纷设立工业园,希望承接湾区的企业梯度转移。
五、科创时代
湾区的竞争,实质是国家竞争力的PK。
放眼世界,湾区是全球经济发展的增长极,也是新技术、新产业、新模式和新业态的策源地。据世界银行统计,全球60%的经济总量集聚在入海口湾区,世界75%的大城市、70%的工业资本和人口,集中在距海岸100公里的地区。
粤港澳大湾区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是中国市场化程度最高、经济活力最强、创新驱动最为领先的区域。
如今,这里是世界上通过能力最大、水深条件最好的区域性港口群之一,吞吐量位居世界各湾区之首,拥有广州、深圳、香港、东莞、珠海等5个亿吨大港,中山、惠州、佛山等港口吞吐量均突破8000吨。
广州、深圳、香港三个国际枢纽港口继续发挥龙头作用,珠江口东西两岸港口齐头并进。
另一方面,这里也可能崛起一个世界级的金融中心,香港国际金融中心建设,不仅仅关乎香港的繁荣稳定,更是被赋予了代表中国服务全球的时代内涵。如果把港、深两地资本市场规模、资产管理规模、金融资产规模等金融指标简单相加,“港深金融中心”的规模和实力,不仅远超北京、上海,部分指标甚至超过伦敦和纽约。
登陆港股,意味着中国企业对接全球资本市场,这是中国企业的重要途径。迄今为止,中农工建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和诸如小米、腾讯等企业,均是港股权重股。内地企业占香港证券市场市值约六成,内地企业的成交金额占港股成交金额近八成。
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香港离不开内地,内地也离不开香港。香港的电源插口是英制的,陆客们访问香港时,往往需要准备一个转向插头,才能给手机充电。100多年来,融汇东西方文化后自成一体的香港,就是中国交接西方的转向插头。
2019年,我到访了华为在东莞的厂区,被精致而秀丽的园区所吸引,我们乘坐着欧式小火车,在园区的不同城堡之间游赏。在这片园区,华为将全世界的科学人才安置在这里,他们自豪地宣称,华为是一个全球科学家的大家园。
而在上个月,我拜访了深圳的大疆无人机,试图寻找创新的密码,一位高管的话,给我极大的启发。在今天的中国,大湾区为什么能成为创新高地,不止是人才,不止是政策,而在于它宽容失败的环境、有强大的容错能力。
试想,你是一个IT领域的高技术创业公司,在这里,你能找到富有雄心的创业团队,能快速申办企业,要研发产品,能找到最全的零部件厂商,只有你有Idea,周边的加工厂能一夜之间做出来,接受市场的检验。
如果不成功怎么办?迅速调整方案,更换零部件,再做、再试、再去卖。而这样的过程,你可能要重复一千次。创新不是灵光乍现一招制胜,而是无数次失败之后的经验累积。
这就是大湾区。当你失败了,可以快速低成本的“从头再来”,这才是真正的创新环境。而当你的产品初步成功,需要扩大再生产时,深交所和港交所,提供了多样化的融资渠道供你选择。
那些引以为傲的高技术企业,就是在不断试错中,走出了中国式的创新路径,取得了全球领先的地位。
广东省人民政府参事、深圳大学教授魏达志认为,当前,虽然出现了逆全球化的现象,中国一些要素型企业也搬往越南、搬往东南亚其他国家。但这样的情况并不可怕,中国特别需要深圳这样的核心引擎城市,发挥出科技创新的动能,用几何级的倍数去获得成长空间,使中国出现更多的市场战略性企业、更多的跨国公司,用更好的产品去占领世界市场。
百年以来,珠江两岸的大湾区,从农业文明跨越工业文明、进而走向科技文明,这是这块土地演绎出的独特历史轨迹。
我们看到,从中原迁入的客家人、从此处下南洋的中国人,冒险而来西洋商人、从北方南下的打工妹……都怀着梦想赶潮而来。今天,海归的知识群体,其他国家的科技人才,也朝着这里集聚走来。
大潮起珠江,这大潮涌动了上百年,咸湿的空气弥漫周遭,大湾区一直张着双臂,迎接着前来追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