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与马桶斗争30年
作者 |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王烨捷
视频制作| 周冠伶
中国第一大都市的一大烦恼与马桶有关,关于这一点,知道的人并不多。
每天清早,一手拎着木制马桶,一手提着马桶刷子,从弄堂沿着大小道路走到化粪池,一边同邻居打招呼,一边卖力地刷马桶,这是30多年前沪上生活的日常,上海人口中的“手拎马桶”时代。
时至今日,上海仍在努力甩掉这只马桶。今年7月22日,上海市中心城区静安区对外宣布,提前8个月完成了一份五年规划里的某个旧区改造目标,其中包括:累计完成5200多只“手拎马桶”改造,基本解决居民“如厕难”问题。
在上海最著名商业街淮海路附近的法国梧桐深处,家住衡山路-复兴路历史文化风貌区的年轻人毛豆(应受访人要求化名)对此眼红极了。他和邻居们仍离不开手拎马桶。
上海衡山路-复兴路历史文化风貌区,居民提供的生活环境图。倒马桶的路上,他们会自觉穿着整齐打扮体面,悄无声息地路过网红小店,路过话剧艺术中心,也路过时髦的夜店和酒吧。他们的脚下是中国的“寸土寸金”之地。
“城市棚户区、旧里的改造,是长期困扰上海的最大民生难题。”上海市督察人民内部矛盾化解办公室原副主任、上海市信访学会理事严惠民说。他研究了数千件信访卷宗后发现,与马桶作斗争,一直是上海民生工程的重点和难点,也是信访矛盾最为集中的点。
一言不合,直接一个马桶扣在头上
从1991年启动第一阶段城市住宅建设更新改造算起,跻身全球最发达城市之列的上海,已经与马桶斗争了30年。
2000年左右,上海喊起过“消灭马桶”这个口号。当时,贯穿上海黄浦江西岸各种核心地段的苏州河沿线一片恶臭。一个重要原因是,沿岸棚户区居民每天在河里刷马桶。
“那时候,信访矛盾不断,老百姓遇到信访干部上门,一言不合,直接一个马桶扣在信访干部头上。”严惠民说,“消灭马桶”是当时最大的民生福祉,“所有人都嫌弃苏州河,都不愿意住到苏州河边下只角。”
20年过后,苏州河沿线遍布星级酒店、高档住宅、高端商场,恶臭没有了,房价蹭蹭地往上攀,“苏州河畔”成了开发商卖楼的“核心卖点”。
但是,“消灭马桶”远不是喊一句口号这么简单。城市的复杂性、居民的多元需求,远超人们的想象。
上海市静安区,正在推进一项“一平方米卫生间”工程。政府出资,按照户均约2.5万元到3万元的标准,为住在二级以下旧里、仍在倒马桶的居民免费安装一种电马桶——与抽水马桶相比,电马桶能将粪便打碎,使之可以通过狭窄的管道。
上海衡山路-复兴路历史文化风貌区,居民提供的生活环境图。“二级旧里”,指的是旧式里弄内房屋承重墙厚度为10寸、非承重墙厚度为5寸的房屋。“二级以下”,顾名思义,还不如二级旧里。
上海的二级以下旧里,分为“成片型”和“零星型”两种。成片型二级以下旧里,占地面积超过5000平方米以上,二级旧里以下房屋建筑面积占地块内居住房屋面积的70%以上。静安区宣布完成了全部“成片型”二级以下旧里的改造,剩下的,还有“零星型”。由于不成片,零星的“老破小”动迁过程相对迟缓。
“不装马桶!坚决不装!”这是静安区宝山路街道新汉兴居委会党总支书记贝毅在早期推广“一平方米卫生间”时听到最多的话。他记得,一位70多岁老人每次都把上门的居委会工作人员、施工队队长骂出门。
居民的想法五花八门,有人觉得,政府出钱改造卫生设施后,本地块更加动迁无望,所以坚决不肯改造,宁可再拎10年马桶,等着拆迁;有人怀疑,政府说不收钱,工程进行到一半或者完工,肯定还会要钱;有人家里总共12平方米,舍不得腾出1平方米;还有的是租户,担心改建后房租大涨。
宝山路街道共有701户“手拎马桶”户,这些住房建于上世纪30至40年代,多为砖木结构,分布在8个居民区的9个“零星”地块。不仅说服居民困难重重,就算居民悉数同意,改造方案制订起来也困难重重。701户,每一户的方案都要几易其稿。
7月16日,上海宝昌路棚户区居民向记者介绍电马桶的管道设计。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王烨捷/摄老子骗婚,还想让儿子也骗婚吗
有一段时间,静安区宝山路街道原信访办主任李军民每天在胳肢窝夹着一摞文件袋,在高高低低的棚户区天线下穿梭。居民们见到他,会出来打招呼、反映问题,他总是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叮嘱,有事直接给自己打电话,“不要一点小事就上访”。
他很清楚:不是每一户居民都有强烈的改造意愿,想改造的要上访,不想改造的人也要上访。
在那些饱经沧桑的旧建筑里,千家万户的诉求此起彼伏:早期因为没有卫生设施,许多人找政府反映手拎马桶的苦恼;政府出钱改造,信访部门又会接到邻里之间因为是否安装马桶、马桶装在哪个位置产生的问题投诉,还有人要求“不要改造、直接拆迁”;后期,关于施工噪音、保修问题,又有居民吵着要上访了。
2018年8月,李军民最早接待了宝昌路723弄、731弄23名居民的上访,他们要求政府帮助改善卫生设施。“我去现场看了,改善需求合理,老百姓确实生活困难。”他回忆,当时宝昌路723弄、731弄的居民全都使用手拎马桶,由于对面拆迁建起了高档小区,他们连倒马桶、晾衣服的地方都没了。
宝昌路棚户区居民出门晾衣服。他们在两栋房子间拉一条绳子,解决晾晒需求。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王烨捷/摄居民李才英反映,最困难的时期,她每天要从家里走到另一条路上的统一晾晒点去晾衣服,耗时大约15分钟;她90岁的老母亲要拎着马桶走出弄堂,到对面的垃圾站去倒马桶。原本的化粪池消失了,居民们迫不得已想出了新招儿——在马桶里套一个塑料袋,每天在塑料袋里解决生理需求,然后拎着塑料袋去“扔垃圾”。
那时候,旧式里弄里,居民的生活状况与一街之隔的高档小区形成鲜明对比,他们都在同一个居委会的管辖范围内。前者,臭气熏天,每户人家都要在大门上安装一块半人高的挡鼠板;后者,每一扇进出小区、楼栋的大门都有门禁和保安,地下停车库干净整洁,大堂气派,“管家”看门,每平方米房价近10万元。
但臭气并不挑人。这个片区,每家每户,不论豪宅还是“旧里”,几乎都能闻到空气中的怪味儿。
改造前,弄堂里的大小便很多都倒入下水道,味道非常重。周冠伶/摄李军民将他调查核实到的情况向上级反映后,2019年年初,宝山路街道701户的“一平方米卫生间”改造工程启动。李军民也调到了街道社区管理办公室做主任,全程负责改造工程。
家住宝昌路735弄的阿华(化名)原本打定了主意,肯定不装电马桶。1986年,二十几岁的他在这间老房子里结婚,如今都已退休了,“房子还没动”。
与他结婚34年的妻子,多年来总拿离婚威胁他,“她说我当年骗婚,结婚时就说这里要动迁、要分房子了,至今没动静。她每天还在倒马桶过日子。”另一头,今年已经32岁的儿子要结婚,没有新房,已经吹了好几个女朋友。
一家3口挤住在13平方米左右的平房里,吃喝拉撒睡,全在这间屋子里解决。有一次,儿子带女朋友上门,对方看到这样的家庭环境,面露难色。他同女孩讲,周围都拆迁得差不多了,我们这里也快了。
妻子听闻,立刻甩过来一个白眼。“不要瞎说了,老子骗婚,还想让儿子也骗婚吗?(拆迁)这事儿还没有明确呢。”
政府出钱改建“一平方米卫生间”,阿华坚决不同意。“我特别担心,政府这么给我们改善居住条件,是不是就不想给我们动迁了?一辈子住在这里了?”他告诉记者,如果为了一个卫生设施,丧失了拆迁补偿机会,那实在得不偿失,“我宁可继续这样住下去,也一定要等到动迁。”
居委会书记贝毅告诉记者,早期意见征询阶段,有关“装了马桶就不拆迁”的谣言四起,居民们互相鼓励着一定要“屏住”——“屏住呼吸”的“屏”。谁家都不动、谁家都不表态的僵局持续了近10天。
贝毅决定找一家人做“样板间”。这家人,不能是居民小组长、不能是党员家庭,家里还不能有公务员或者“事业编”,而是要一户平时有点儿咋咋呼呼、喜欢呛人的直爽人家。李才英被挑中了,她家就在阿华家附近,90岁的老母亲每天还要拎马桶,改造愿望强烈。
7月16日,一位上海居民向记者介绍自家的新卫生间。周冠伶/摄李荣军和贝毅都向李才英保证,改建与拆迁没有关系,且每一家都有单独的设计方案,保证每一家都满意。施工过程中所有的问题,全都找贝毅解决,他的手机号向所有居民公开。
贝毅的手机,从此以后每天接到各种电话,直到今年7月,“一平方米卫生间”工程收工7个月,他还一直接到马桶保修问题的咨询,“现在平均每天接三四个保修电话。”
政府还应不同居民的要求,“顺手”在各家的不同位置帮助搭建了露天灶台,接入自来水管和水池。
每一户的改建,阿华几乎都去看过。他最终也同意了改建,“我家现在整个房间里,条件最好的就是卫生间。老婆现在不用每天早上去倒马桶了,心情也好点了。”
看这些管道,你就能知道改造到底有多难
给砖木结构的老房安装卫生设施,比建新房要难得多。这些老房,墙面薄、楼板薄,一家挨着一家“粘”在一起,当弄堂外有汽车驶过,楼上的人家还会“抖一抖”。每家都要腾出一平方米来建卫生间,无论建在哪里,都会影响上下楼和两隔壁的邻居。
居民阿华、周鹤林、老杨等几个懂点儿工程的老邻居聚在一起,在居委会指导下筹备了一个“施工督察组”。不管哪家施工,督察组一定会派一个人去现场督工。
“我以前从大伏天开始洗冷水澡,一直到冬天,每天都在弄堂口的阴沟边上赤膊,太难看了。现在国家给出钱造卫生间,我出一份力应该的。”剃头师傅出身的周鹤林最关心解决洗澡问题,他当起了志愿者,还帮忙去别人家里游说。
泥水匠出身的老杨至少去了50户人家督工,发现了很多隐蔽的问题,如今在弄堂里颇受街坊邻居的尊敬。“一户一策,每家人家的设计方案都不一样。”他见证了“一平方米卫生间”的改造全程,他可以根据遍布在房屋外侧、边侧、上方的各种管道,辨别出这些管道分别通向谁的家。“看这些管道,你就能知道改造到底有多难,七拐八绕,最终全都通向化粪池。累死人的事儿。”
复杂的管道也通往复杂的人心:有的人家好不容易选好的“坑位”,准备开工了,楼下邻居冲上来要打人,他选的“坑位”刚好是楼下的“餐桌位”或者“床位”,邻居死活不让开工,“你在楼上大号冲马桶,污水哗啦哗啦从我家饭桌旁管道流过,怎么行”;有的人家住在三楼,要从陡峭、发霉已经变软的木梯子往上爬,工程队队员畏难了,把马桶扛上去太危险,从窗外吊上去又有邻居提意见;还有人扛到底,就是不装,把所有前来游说者全都往外赶,门一锁,假装家里没人。
不能一边是高楼大厦,一边是旧里老百姓的水深火热
上海与马桶的斗争,孜孜不倦。1991年至2006年的改造,被称为“365危棚简屋改造”,当时改造了各类旧住房1200余万平方米,受益居民约48万户。后来拆迁成本快速上升,根据统计,2007年至2017年改造旧屋770万平方米,受益居民31万户;2017年至今,政策从“拆改留”转变为“留改拆并举,以保留保护为主”。
毛豆家就是上海要“留”下的部分。那里地处淮海路周边,与一些老洋房等历史风貌建筑交错在一起。房子外表经过涂装十分漂亮,是游客“打卡”圣地,内里却是砖木结构,连安装电马桶的条件都不具备。
这些老旧房屋成不了片,其间穿插的老洋房又是保护建筑,无法拆迁。改造就成为居民们最大的诉求。一楼居民可以在下水道边拎一桶热水、一桶冷水兑着洗;但楼上的居民还要再备一个空水桶,用来盛放脏水,“都是木地板,没法建卫生间”。
毛豆研究生毕业后,在上海一家不错的单位做行政工作,新房子是买不起的,但邻居老人目前的生活,令他特别担心自己将来的“养老问题”。“3楼的奶奶,每天爬着陡峭的楼梯上下,前阵子她动了个小手术,连保姆都请不到。”毛豆说,眼瞧着保姆来了四五个,看到这里的环境,都婉拒了工作,“他们都惊呆了,竟然还要倒马桶,他们农村都用上抽水马桶了。”
毛豆告诉记者,政府多次派人上门研究改造事宜,眼见着一拨儿又一拨儿专家摇着头离开。这里曾是上海的“上只角”地段,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去的老浦东、老闸北等“下只角”地段的房屋都得到了拆除或者改建,而市中心的旧里却成了难点。
不过,上海正在一点一点啃下这些“硬骨头”。上海城市更新与旧区改造领导小组办公室工作专班负责人徐尧说,“手拎马桶”是上海的民生短板,根据2018年的摸排,全市非旧改地块、无卫生设施的各类老旧住房涉及2.6万户居民。2019年计划改造9000户,实际启动1.1万户;2020年计划再启动9000余户。
徐尧说,2020年上海除黄浦区外,各区剩余的非旧改地块、无卫生设施老旧住房改造工程将全部启动。也就是说,毛豆家位于徐汇区的房子,即便再难,也在2020年启动改造之列。在他身边,上海与马桶的“战争”仍在继续。
曾有一位上海市领导,每年坚持在梅雨季节到弄堂里调研。严惠民记得很清楚,那位领导穿着高筒套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棚户区最深处走,一边走,一边嘱咐身边的区级领导:我们不能一边是高楼大厦,一边是旧里老百姓的水深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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